高考门口,高考门口家长
考场外的钟摆
六月的阳光,是熔化的黄金,也是淬炼的火焰,倾泻在考点门前那条被千万脚步磨得温润发亮的柏油路上,警戒线外,早已汇成一片无声的、滚烫的人海,家长们如同一株株沉默的植物,根系深深扎进这片被焦虑浸透的土地,枝叶却无一例外地朝着同一个方向——那扇紧闭的、仿佛隔绝了未来的铁门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物:汗水蒸腾的咸涩、防晒霜的甜腻、还有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回响,汇成一首无声的交响,时间在这里被拉成了半透明的丝线,每一根都绷得近乎透明,等待着那声宣告结束的铃响,将这凝固的瞬间彻底击碎。
我挤在人群中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一位老奶奶吸引,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却浆洗得格外挺括的蓝布衫,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,宛如一枚沉静的玉扣,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有些年头的靛青色布包,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,却依然干净整洁,她不像其他家长那样踮着脚尖、伸长脖子,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投下的斑驳光影里,那粗糙、龟裂的树皮与她布满岁月沟壑的手,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,仿佛它们共同见证了无数个相似的夏天,她的眼睛微微眯着,仿佛在透过这喧嚣的人墙,望向一个极其遥远、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地方,偶尔,她会抬起手,用袖口轻轻拂去额角的汗珠,那动作缓慢而专注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,拂去的不仅是汗水,更是内心的焦灼。
就在这时,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旁边传来,像一根细针,刺破了这片凝重的寂静,一个穿着精致连衣裙的女孩,被她妆容完美的母亲紧紧搂在怀里,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,滚落在母亲那条价格不菲的丝巾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“没事了,没事了,妈妈就在这儿,”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,安抚的语调下,手指却像铁钳一样扣着女儿的肩膀,力道大得令人心疼。“考完就好了,我们都为你骄傲。”女孩抬起泪眼,声音破碎不堪:“我……我昨晚又梦见一道数学题,我怎么也想不起来……”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,那层温柔的面具“咔”地一声裂开,被一层薄冰般的愠怒覆盖。“胡说什么!都考完了!不想了!”她猛地拍着女儿的背,那力道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不耐,像是在拍打一件即将散架的、价值连城的瓷器,生怕一个不小心,就前功尽弃。
老奶奶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,她缓缓转过头,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对母女身上,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,也没有评判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,如同古井,不惊浮云的起落,她松开了紧握布包的手,那布包的边缘,似乎有一角鲜艳的红色东西露了出来,在灰色的布料上,像一团凝固的火焰,无声地燃烧着。
“嘀嗒,嘀嗒……”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,每一次摆动,都像一把精准的小锤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,敲出或急促或迟缓的回音,一个穿着崭新运动鞋的男孩,正像困兽一样烦躁地来回踱步,他的鞋底摩擦着地面,发出“沙沙”的噪音,他不停地看表,又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,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低语,他的父亲站在一旁,双手插在口袋里,眉头紧锁,目光锐利如鹰,仿佛能穿透墙壁,精准定位到里面奋笔疾书的儿子,他偶尔会低声对身边的妻子说:“别看了,考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。”话音刚落,他的身体却诚实地保持着同一个前倾的姿势,与妻子一样,是那扇大门最忠实的守望者,用背影写满了无声的期盼。
我忽然注意到,人群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“旁观者”,有背着画板、眼神清澈如水的艺术生,他们或许正庆幸自己已经逃离了这片战场,步伐里带着一丝逃离者的轻盈;有牵着小狗、悠闲散步的大学生,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松弛感,仿佛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;还有像我一样,纯粹被这宏大而荒诞的场面吸引而来的路人,我们像一群误入异世界的物种,带着几分好奇与悲悯,观察着这些“考生家长”这个独特物种的迁徙与栖息,我们看着他们的焦虑、他们的期盼、他们的强装镇定,以及他们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,都像是在解读一部无声的、爱与恐惧的史诗,字里行间,尽是人间百态。
老奶奶终于动了,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,缸子上“为人民服务”几个红字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,只剩下依稀的轮廓,她拧开盖子,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,喉间发出轻微的吞咽声,然后又盖好,重新将布包抱在怀里,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,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铁门,这一次,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不是微笑,更像是一种历经岁月淘洗后的释然与通透,一种看尽繁华落尽后的平静,我想,她或许也曾这样站在某个地方,等待着她的孩子,等待的或许是一场考试,或许是一封从远方寄来的信,或许是一声久违的归家呼唤,等待,早已融入她的血脉,成为她生命中最熟悉的姿态。
终于,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,那声音像一把钥匙,瞬间解开了无数紧绷的神经,铁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考生们如潮水般涌出,人群瞬间沸腾了,家长们纷纷向前涌去,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,那声音里充满了狂喜、如释重负,还有小心翼翼的试探,我看到那个哭泣的女孩被母亲紧紧抱住,这一次,母亲的眼眶也红了,泪水无声地滑落,与女儿的泪水交织在一起,那个踱步的男孩找到了他的父亲,父子俩没有说话,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,那力道里,是千言万语,是无需赘述的骄傲与理解。
喧嚣中,老奶奶依然站在原地,如同风暴眼中的礁石,没有动,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,看着那些年轻而略带疲惫、却闪烁着光芒的脸庞,她的搪瓷缸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,转瞬即逝,人群像涨潮的海水,欢呼着、雀跃着,将她暂时遗留在那棵老槐树下,她仿佛一座孤岛,周围是欢呼雀跃的浪花,而她,是那座沉默的、承载着所有故事的岛屿。
我忽然明白了,高考门口的这场盛大的等待,与其说是一个分数的揭晓,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告别,家长们在这里,送别孩子的童年,送别他们的依赖,送别他们即将独自远行的背影,也送别自己那段无所不能的“超人”时光,而孩子们,也在这里与一个时代作别,与被安排好的道路作别,与那个可能还懵懂未知的自己作别,奔向一个充满无限可能与未知的未来,老奶奶布包里露出的那一角红色,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,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,照片上,也曾有一个少年,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,意气风发地走出考场,奔向她,奔向他们共同的未来。
人群渐渐散去,阳光依旧炽烈,将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,老奶奶缓缓转身,布包在身侧轻轻摇晃,像一个古老的钟摆,丈量着时间的长度,也丈量着爱的深度,不疾不徐,沉稳有力,她走得不快,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,被拉得很长,很长,最终与那条通往远路的影子融为一体,渐行渐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