犁高考
犁高考
六月流火，暑气如蒸，热浪不仅灼烤着广袤的田野，更炙烤着无数家庭紧绷的神经末梢，在老李家那方被岁月浸润得发亮的院子里，那台饱经风霜的犁被擦拭得锃亮，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硬而肃穆的光泽，犁铧上，深浅不一的泥土痕迹尚未完全褪去，像一枚枚镌刻着时光的勋章，无声地诉说着它与土地数十载的相依相偎，而今，它即将被赋予一个全新的、远比耕田更沉重的使命——承载一个农村家庭的全部希望，去“犁”开那道名为“高考”的厚重闸门，为儿子的未来,开辟一条通往远方的路。
老李是个地道的农民，皮肤黝黑如土地，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，指缝间的沟壑里，嵌着经年累月也洗不净的泥土芬芳，他不懂什么是“教育内卷”，也不明白何为“素质教育”，在他朴素的哲学里，土地是最公正的裁判，你俯身亲吻它多深，它便以丰厚的回报拥抱你多紧，他常对儿子说：“人就像这犁铧，得硬气，得踏实，才能在生活的硬土里犁出一条道儿。”儿子小杰，是村里飞出的第一个“金凤凰”——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，这在老李看来，是土地爷赐予的福分，更是儿子彻底“翻身”、跳出农门的唯一指望。
小杰而言，高考早已超越了一场知识的检阅，它是一场关乎命运的决战，是一场不容有失的背水之战，书桌上，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，唯有台灯那圈昏黄的光晕，是他与外界隔绝的、唯一的光源，老李从不轻易推门进去打扰，他怕自己身上的泥土味儿熏着儿子，也怕自己笨拙的话语打扰了这份凝重的专注，他所有的支持，都化作了门口那碗温在炉上的热汤，或是削好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盘水果，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，只能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，传递着无言的关爱，他会在小杰挑灯夜战时，悄悄走进去，将窗户开得更大一些，让夏夜的凉风驱散屋里的闷热；他会在小杰因一道难题而烦躁抓狂时，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，用浓重的乡音说：“娃，别慌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就像犁地一样，深一脚浅一脚，只要方向不偏，总能犁到头的。”
犁地的过程，是一门深奥的学问，讲究的是力道的轻重、方向的精准和持久的耐心，力道太猛，犁头会被顽固的土块死死卡住；方向稍有偏移，犁出的沟便歪歪扭扭，不成体统；若没有足够的耐心，浅尝辄止，则无法深耕，更谈不上来年的丰收，小杰的备考之路，又何尝不是如此？他曾是乡镇中学的佼佼者，可到了强手如林的重点高中，那份曾经引以为傲的优越感，被轻易地碾得粉碎，一次次模拟考的失利，像一把把钝刀，反复切割着他脆弱的自信，让他开始怀疑自己，甚至萌生了放弃的念头，他觉得，自己就像那台在坚硬的石块前停滞不前的犁，无论如何奋力向前,都只是在原地徒劳地挣扎。
一个蝉鸣聒噪的深夜，小杰又一次被一道复杂的数学几何题困住，思绪如乱麻般缠绕，终于，他积攒的疲惫与委屈决堤，将手中的笔狠狠摔在桌上，趴在桌上，压抑地痛哭起来，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老李，他没有多问，只是默默地披上衣服，走进院子，从墙角郑重地拿起那台擦拭一新的犁，扛在肩上，走向院子那片闲置的空地，月光如水，洒在老李佝偻的背上,也洒在那台沉默的犁上。
老李扶正犁头，套上家中那头温顺的老黄牛，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吆喝，老黄牛缓缓启动，犁铧深深地切入板结的土地，发出沉闷而有力的“噗嗤”声。“小杰，你出来看看。”老李的声音在夜色中沉稳而有力，小杰红着眼睛，走到门口，他看到父亲在月光下挥动鞭子的身影，看到犁铧划破土地，翻起新的泥土，那流畅的弧线，像一首无声的诗，老李停下手中的活，指着犁过的土地说：“你看这地，刚开始犁的时候，又干又硬，牛也走得费劲，你得有耐心，一遍遍地来，等犁过几遍，土就松了，犁起来也顺了，水一浇，苗就长了，学习也是这个理儿，一道题不会，就像一块硬土疙瘩，你不能急，更不能躲，你得一遍遍地‘犁’，把知识点嚼碎了，理解透了，它就软了，你就会了，这高考啊，就是人生田垄里最大的一块硬地，你犁过去了，后面就是一马平川。”
小杰站在门口，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，他看到的，不仅是月光下父亲那被汗水浸湿的背影，更是犁铧翻过之处，那散发着清新气息的土壤，仿佛能嗅到新生命萌发的味道，那一刻，他豁然开朗，父亲或许不懂高考的规则，但他懂人生的真谛；父亲或许读不懂书本上的文字，但他读懂了耕耘的智慧，高考，不过是人生漫长田垄中的一块硬地，需要的，正是犁地般的坚韧与执着，一步一个脚印，不问西东,只管向前。
从那天起，小杰的心态仿佛被犁铧重新梳理过，变得沉静而坚定，他不再为一两次的失利而自怨自艾，而是像父亲犁地那样，一道题一道题地“犁”，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地深耕，遇到拦路虎，他会想起父亲的话，深吸一口气，耐心地寻找突破口，直到“犁”开坚硬的外壳，触达核心的答案，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，在他听来，竟与犁铧在土地上前进的声音别无二致,充满了力量与希望。
高考那天，天气格外炎热，像是要为这场青春的加冕礼再添一把火，老李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在校门外焦急地徘徊、踱步，他扛着那台熟悉的犁，来到了自家田里，他要为儿子“犁”出一块象征丰收的田地，也以此“犁”去心中积压已久的忐忑与不安，他相信，儿子会像这犁铧一样，坚韧不拔，为自己“犁”出一片崭新的天地，一片比这片土地更广阔、更精彩的未来。
成绩公布的那天，当小杰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重点大学的录取榜上时，整个村子都沸腾了，老李放下手中的犁，用那只沾满泥土和岁月痕迹的大手，用力地抹了抹眼角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，他却笑了，那笑容，比秋日里丰收的稻谷还要灿烂，还要醇厚，他知道，儿子真的“犁”开了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闸门，奔向了更广阔的星辰大海，而那台静静立在院子里的犁，从此不再仅仅是一个农具，它是一个家庭梦想的见证者，是平凡生活中最动人的奋斗史诗，是父辈沉默而深沉的爱，高考的“犁”，终将在岁月的深耕下，不仅犁出希望，犁出未来，更犁出了一段成长、传承、爱的，永不褪色的记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