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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 54分钟前 875

《掌灯者》

《掌灯者》
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,我总爱驻足于祖父那间古朴的书房之外,一盏橘黄的台灯,是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光源,那温润的光晕自雕花的木窗棂中悄然溢出,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洇开一片小小的、温暖的太阳,那光,极像祖父握笔时,掌心那枚被岁月盘得温润如玉的玉髓,他常言:“文字是灯,照得见来路,亦照得见前程。”彼时我年幼,不解其深意,只觉是老人的絮叨,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,在浙江卷的高考考场上,当笔尖落下“掌灯者”三个字时,我才如遭电击,恍然大悟——原来那些浸染在墨香里的晨昏日夜,早已有人,为我擎起了一盏不灭的灯。

祖父的书房,是一座凝固了时光的博物馆,紫檀木的书柜直抵屋顶,顶层的《史记》线装本,书页边缘已磨得发白,那是他少年时,用省下的一笔又一笔饭钱,从旧书摊上淘来的宝贝,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的最初向往,书桌的抽屉里,珍藏着厚厚一沓泛黄的稿纸,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,是他对《红楼梦》的脂评批注,钢笔尖在“千红一窟,万艳同悲”四字旁,画了三个重重叠叠的圈,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悲悯与叹息,圈进自己的生命里,就连墙角那株亭亭如盖的文竹,也是他当年带着我,从西湖烟雨朦胧的苏堤上亲手挖回来的,如今已蹿至半人高,枝叶婆娑,似在低语着岁月的往事,每个周末,我最爱做的事,便是趴在书桌旁,看他写字,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,墨色时而浓如泼墨,时而淡似远山,那些方正的汉字仿佛挣脱了纸的束缚,活了过来,在我眼前,吟哦着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的古老歌谣,诉说着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的旷达哲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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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写字如做人,横平竖直,是根基,亦是风骨。”祖父握着我的手教我写“人”字时,他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生疼,却传递着一种无可撼动的力量,他让我在米字格上反复练习,要求笔锋能如锥画沙般沉稳,如屋漏痕般自然,那时的我,总嫌他严苛,便偷偷在练字本的角落画些顽皮的小人儿,以为能瞒天过海,他发现后,非但不生气,反而指着墙上那幅他亲笔写的“天道酬勤”,目光深邃地说:“你看这四个字,我写了整整三十年,如今才敢说,略见一点筋骨。”暖黄的灯光下,他鬓角的白发如落了层清霜,可那双被老花镜片遮住的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,那是我见过,世界上最明亮、最温暖的光。

真正懂得这光的意义,是在高三那年的深冬,模拟考的失利如一盆冰水,将我浇得透心凉,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,任凭撕碎的试卷如雪花般散落一地,那是挫败的残骸,祖父推门进来,没有一句说教,只是默默地蹲下身,一片一片,将那些碎片用糨糊在旧报纸上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那些重新连缀起来的字迹,声音沙哑却坚定,“字迹虽然花了,可骨架还在,精气神未失,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?掌灯的人,自己先不能慌。”他从书柜最深处,取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,打开后,里面是他年轻时在偏远山村当代课老师的教案,纸张脆得如同蝉翼,轻轻一碰便会碎裂,可上面的板书设计,却依旧工整得如同印刷体。“那时,点的是煤油灯备课,烟熏得眼泪直流,可看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求知的眼睛,就觉得这点苦,算得了什么?”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昏暗灯光下,被烟火熏黑了脸,却依然挺直脊梁的年轻祖父。

那天夜里,我陪祖父整理旧物,一本布满尘埃的日记本里,夹着一张黑白照片:年轻的祖父站在一所乡村小学的土操场上,身后是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,一群孩子举着自制的纸灯笼,脸上洋溢的笑容,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。“那年村里闹灾,学堂的灯油断了,我们就点着灯笼上课,孩子们说,灯亮着,心里就不怕黑。”祖父摩挲着照片,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,“后来我才知道,那些灯笼,是他们用家里最珍贵的红纸,裹着红薯皮做的,可那光,在我心里,比什么都亮,比什么都暖。”我忽然明白,那盏灯,早已不只是一盏灯,它是一种信念,一种在困境中依然选择光明与希望的传承。

高考那日,阳光透过考场明亮的玻璃窗,落在光洁的桌面上,恍惚间,竟化作了书房里那盏熟悉的暖黄灯光,我写下“掌灯者”三个字时,眼前浮现的,不仅是祖父伏案的身影,还有那些在煤油灯下苦读的乡村孩子,是无数代文人墨客的风骨与坚守,是这条从甲骨文到简体字,从未断流的文明长河,文字这盏灯,照亮了祖父从乡村到城市的崎岖路,也必将照亮我前行的漫漫长途,或许,我们每个人都是掌灯者,从前辈手中接过那束微光,再用自己的生命去点燃它,传递给后来的人,就像西湖边雷峰塔上的那盏长明灯,千年不灭,只因总有赤子之心,薪火相传。

祖父的书房里,那盏台灯依旧在夜色中亮着,而我在大学宿舍的书桌上,也摆上了一盏一模一样的灯,每当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,我总会想起祖父那句轻柔却掷地有声的话:“写下去,灯,会一直亮着。”是啊,只要还有人愿意提笔,写下那横平竖直的汉字;只要还有人记得“关关雎鸠”的古老吟唱;只要还有人愿意成为那黑暗中的掌灯人——这盏源于文明、源于爱、源于传承的灯,就永远不会熄灭,它将如星辰,如皓月,恒久地,照亮我们回家的路,和远方的征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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