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 青蛙
井蛙之鸣与时代惊雷
井蛙之鸣与时代惊雷
盛夏的暑气，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，将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种黏稠而焦灼的氛围里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“高考味”——那是汗水浸透的校服、廉价油墨的印刷品，以及无数颗在午夜梦回中砰砰作响的心脏所共同酿造的紧张气息，整个县城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，箭在弦上，一触即发，而我，一只在县城边缘废弃水井中长大的青蛙，对此却浑然不觉，我的世界，由井壁上湿滑冰冷的青苔、水面偶尔掠过的蜻蜓那破碎的倒影，以及头顶那一方被井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构成，日复一日，我在这方寸之间跳跃、鸣叫，自得其乐，甚至天真地以为，这“呱呱”之声，便是宇宙间最嘹亮、最无可辩驳的宣言。
直到那一天，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，井口的锈蚀栅栏被几个风尘仆仆的中学生撬开了一道缝隙，他们是来这片废弃工地“寻宝”的，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寻找一个喘息的孤岛，为首的男孩，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倦意，但那双眼睛里，依然闪烁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锐气，如同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辰，他坐在井沿，双脚悬空，像是在丈量着井底的深度，也像是在丈量着自己未来的可能，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，指尖用力，石子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，“扑通”一声，精准地落在我身旁，激起一片冰凉的水花，巨大的惊骇让我瞬间扎入水底，心脏狂跳,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。
“喂，你们说，这黑黢黢的井底，真会有青蛙吗？”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，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好奇,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“谁知道呢，深不见底，估计连耗子都嫌弃。”男孩的声音里,是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与漠然。
他们的对话，如同一把生锈的钥匙，猛地插进我混沌的意识里，狠狠地转动了一下。井？ 外面？ 这两个词汇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，在我脑中激起千层浪，我栖身的整个世界，在他们口中，竟是一个被定义、被评判的“井”？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，我那片引以为傲的“天空”，不过是他们随意瞥见的一角残垣，一股混杂着愤怒、委屈与迷茫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翻腾、炸裂，我鼓起腮帮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、尖锐而悠长的鸣叫——“呱——！”
那声音几乎要撕裂井口的空气，井口的对话戛然而止，陷入一片死寂，过了好一会儿，才响起那个男孩惊讶的低语：“嘿，还真有！这叫声……还挺有劲儿。”
那天之后，我彻底变了，井底的宁静被一种焦躁的渴望所取代，我不再满足于捕捉井壁上孱弱的小虫，不再满足于在水面划出单调的涟漪，我开始了一场疯狂的、近乎自虐的越狱尝试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跳跃，用头颅去撞击那冰冷的井壁，用爪子去抠那些坚硬的石缝，每一次撞击，都带来天旋地转的疼痛；每一次抓挠，都让爪尖渗出血丝，染红了冰冷的石头，但井壁纹丝不动，唯有那道月光下的缝隙，像一只冷漠的眼睛，嘲笑着我的徒劳，我开始频繁地做梦，梦见那片完整的、广阔无垠的蔚蓝，梦见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、名为“飞翔”的渴望，那渴望，像一根藤蔓,紧紧缠绕住我的心。
高考的日子终究来了，县城彻底沸腾了，警车开道，鸣笛声声；爱心送考，车水马龙；红衣助威，口号震天……一种肃穆而庄严的仪式感，笼罩着每一个角落，我躲在井底的阴影里，听着井口传来的嘈杂声，第一次感到一种巨大的疏离感，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，他们此刻正奔赴一场决定命运的战役，而他们的战场，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“井外”，我的“高考”，或许就是能否跳出这口深井,能否亲眼看到那片完整的天空。
放榜那天，井口再次聚集了人，是那个男孩和他的同学，他捏着一张薄薄的纸，手在微微颤抖，仿佛那张纸有千斤之重，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张纸，猛地抬起头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时，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，他考上了，考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学，要去一个遥远的、我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城市。
“我成功了！我真的成功了！”他的呐喊充满了狂喜，像一道惊雷，撕裂了井底的沉寂,也劈开了我心中那口狭隘的井。
我看着他激动地拥抱他的朋友，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，看着他转身离去时，那挺拔而充满希望的背影，那一刻，我所有的愤怒、委屈、不甘，都悄然消散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复杂的情绪，我仿佛顿悟了，我那口小小的水井，何尝不是他们曾经困顿的、被书本和试卷填满的世界？而他们奋力跳出的“井”，又何尝不是另一片更广阔的、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天地？真正的“高考”，或许从来不是一场一劳永逸的终点之战，而是一次永不停歇的超越,一次对自我边界与认知的不断叩问与拓展。
男孩的身影消失在巷口，井口恢复了宁静，月光如水，温柔地洒下，井壁上的青苔泛着柔和的光泽，仿佛在安抚着我，我深吸一口气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少年人奋斗过的气息，那是一种混杂着汗味、墨水味和梦想的独特芬芳，我不再去撞击井壁，也不再徒劳地抓挠，我静静地伏在井边，仰望着那片被井框切割的天空，心中却不再有怨恨与不甘，我知道，我的世界依然狭小，我的鸣叫依然微弱，但那声来自井外的惊雷，已经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，它告诉我，即使身处井底，也要倾听世界的声音；即使生来平凡，也要为心中的那片“天空”，发出最嘹亮的呐喊，这，或许就是属于一只井蛙的，最朴素也最坚韧的“高考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