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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岁的山海经

高考结束的铃声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，穿透了整个考场，当它响起时，我正望着窗外悬着的一轮白日发怔，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游走，将“山海”二字拆解成无数潦草的笔画，仿佛要在这最后一刻，将三年的重负一并揉碎，监考老师走来收卷，纸页摩擦间发出簌簌轻响，像一群振翅欲飞的蝴蝶，终于挣脱了樊笼。

那之后的暑假,如同一匹被骤然松开缰绳的野马，肆意奔向了名为“自由”的原野，我婉拒了父母苦心安排的补习班，用攒了三年的压岁钱，换来了一张硬座火车票，目的地是西南某座地图上近乎被遗忘的小城，出发前一晚，我将高中三年的课本与试卷捆成两捆，郑重地塞进储物间最深的角落，那不是简单的丢弃，而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，埋葬了那个在题海中挣扎的旧我。

火车在铁轨上摇晃了二十七个小时,窗外的景致也从平原丘陵渐变为连绵的青山，邻座的大叔嗑着瓜子，唾沫星子偶尔溅到我摊开的书页上，那上面是泰戈尔的诗句：“世界以痛吻我，要我报之以歌。”我忽然想起高三模考失利后，独自躲在操场角落里，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，班主任不知何时走来，轻轻拍着我的肩说：“再等等，夏天总会来的。”车窗外正掠过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田，风一吹，花浪翻涌，像无数个被阳光晒得滚烫的誓言，在天地间肆意铺展。

小城就藏在群山的褶皱里,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温润发亮，两侧的木屋飞檐上，时常停着几只灰白的鸽子，我住进一家临河的客栈，老板娘是位头发花白的阿婆，每天清晨，她总会端一盆带着晨露的栀子花，放在柜台上，满室芬芳。“学生仔？”她眯着眼睛打量我，“考完了？好好玩，年轻的时候，就该多看看山水，读万卷书，不如行万里路啊。”

我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,河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，偶尔有鱼群倏地掠过，在水面留下一串细碎的银光，如同散落的星辰，一个穿靛蓝布衫的老人坐在石阶上钓鱼，鱼竿斜斜地插在石缝里，他自己却闭着眼，旁若无人地哼着悠远的山歌，我凑过去，轻声问：“能钓到鱼吗？”老人缓缓睁开眼，眼角的皱纹像山间被岁月冲刷出的沟壑：“钓不得到不打紧，水知道我在等它。”这句话，比任何一条鱼都更让我触动。

后来,我跟着一位采药人进了山，山路陡峭，荆棘丛生，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，涩得发疼，可采药人却步履轻盈，他能准确分辨出哪棵草能止血，哪根藤能治咳嗽。“山里的东西，都有灵性。”他蹲下身，从石缝里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株紫色的小草，递到我眼前，“你看，它长在石头缝里，照样能开花，生命力强着呢。”我们爬到半山腰时，天色骤变，细密的雨丝如网，将远处的山峦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，我们躲进一个干燥的山洞，采药人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酒葫芦，递给我一口，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，我忍不住咳嗽起来，他却笑得爽朗：“年轻就是好，连酒都能喝出火气。”

雨停后,阳光穿透云层，在山林间洒下跳跃的金色光斑，我看见远处峭壁上，赫然立着一株野生的杜鹃，开得如火如荼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，宣告着生命的倔强，采药人说，那花要长十年才能积蓄一次力量，而花期，仅有三天。“很多东西，急不来。”他望着那团火焰，轻叹一声，“就像你高考，熬过了那个冬天，才能看到这盛夏的花。”

在小城的最后一天,我去了城外的古寺，寺里有一棵千年银杏，树干粗壮得需三人合抱，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，像是在吟唱古老的歌谣，一个年轻僧人正在树下扫地，见我驻足，便停下手中的活计，合十施了一礼：“施主可是为高考而来？”我惊讶于他的敏锐，他笑了笑：“寺里的钟声，听过太多学生的心事了。”他指着银杏树：“这树每年秋天都会落光叶子，坦然迎接寒冬，可春天一到，照样抽出新芽，人生啊，就像这树，该落的时候落，该长的时候长，急不来。”

离开小城时,阿婆塞给我一包晒干的栀子花，说：“闻闻，提神，也提提精神。”火车再次启动时，我靠在窗边，看着那片渐渐远去的青山，忽然想起高三教室后墙上的标语：“乾坤未定，你我皆是黑马。”如今想来，那更像一句温柔的谎言——乾坤或许早已注定，但山海之间的风景，终究要自己去走，去感受。

如今我坐在大学的课堂上,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，霓虹闪烁，偶尔，我仍会想起那座小城，想起河畔那个“水知道我在等它”的钓鱼老人，山间那个懂得“石头缝里开花”的采药人，以及寺里那棵“该落则落，该长则长”的千年银杏，我想起阿婆的话，想起采药人拔草时的从容，想起僧人扫地的淡然，我终于明白，高考不是结束，而是另一种开始——它像一把钥匙，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，让我们在十八岁的夏天，第一次真正读懂了“山海”二字的分量。

那并非地理版图上的山与海,而是人生里那些需要跋涉的困境，需要静待的时光，需要独自面对的迷茫，而十八岁的我们，正带着一身青涩与莽撞，怀揣着从山海间汲取的勇气与智慧，向着那片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，一步步坚定地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