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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 2小时前 716

《疯娘的麦田》

村口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金黄麦浪,是娘留给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,她赤着脚站在齐膝的麦田里,脚踝处沾着新鲜的泥土,手里紧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,对着蜿蜒的公路痴痴地笑,春风拂过,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摆随风扬起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缝着补丁的棉袄——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,就着煤油灯给我缝的,反复念叨着"城里冷,得多穿点"。

娘的疯病,是从那个飘雪的冬天落下的根,我五岁那年,爹在采石场被滚落的巨石砸断了脊椎,娘抱着哭哑嗓子的我,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跪了整整一夜,救护车的鸣笛声最终变成爹瘫痪的消息时,我看见娘的眼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,那天深夜,她抱着我在村后的老槐树下坐到天明,手指一遍遍拂过我的头发,嘴里机械地重复着:"娃要上学,娃得有出息..."次日清晨,她失踪了,三天后,人们在邻县废弃的桥洞里找到她,怀里死死抱着个生锈的铁盒,里面垫着破布,码着二十七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,那是她攒了半年准备给我交学费的。

从那以后,娘的脑子就像被狂风扫过的麦茬,时而清晰得能说出我的考试成绩,时而糊涂得把邻家的鸡当成我的书包,清醒时,她会踩着晨露去村口的小卖部买我最爱吃的麦芽糖,用冻裂的手掌把糖纸抚得平平整整塞进我兜里;糊涂时,她会抱着老槐树干喊我的名字,追着远去的拖拉机说要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。

考上县重点中学那天,娘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煮了,挨家挨户地送,连平日不往来的独居老人都收到了,她拉着我的手,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生疼:"娃,好好念书,娘等你回来。"我望着她浑浊瞳孔里映出的我的身影,突然读懂了她疯癫里藏着的清醒——那是对我全部的期待。

高中三年,每个周末都能看见老槐树下娘的身影,她总提前两个小时等在那里,怀里揣着用布包着的炒黄豆、晒山芋,或是用旧衣服改的书包,有次我值日回家晚了,远远看见她还站在树下,怀里抱着个装满石子的布袋,说是"给娃焐焐手",月光下,她的影子被拉得好长,像株倔强的麦秆。

高考那天,娘非要跟着来,她站在考场外,隔着铁栅栏往里望,手里攥着根从山上挖的野人参,说"吃了聪明",考试结束的铃声刚响,她就冲进考场,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又哭又笑,嘴里喊着:"俺娃考完了,俺娃有出息啦!"老师们拦不住这个疯癫的女人,只能由着她抱着我在考场里转圈。

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,娘把通知书贴在胸口跳着脚笑,连夜缝了个新书包,蓝色的粗布面上用红线绣着歪歪扭扭的"大学"两个字,第二天一早,她背着书包牵着我往镇上走,路过麦田时突然蹲下,抓起把麦穗在手心搓着:"这是俺娃的学费,这是俺娃的学费..."阳光照在她银白的发丝上,像撒了层金粉。

在镇上的照相馆,娘穿上了她最好的蓝布衫,站在我身后,手搭在我肩上笑得露出两排发黄的牙,照片定格的瞬间,我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,像怕我会从指缝里溜走。

开学那天,娘坚持要送我,她背着蓝布书包跟在我身后,从村口走到镇上的车站,一路上不停地给我理衣领,把书包带子往我肩上勒了又勒,车要开了,她突然把那个装着鸡蛋的破铁盒塞给我,说:"饿了就吃。"然后猛地转过身,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。

我在学校给娘写信,说城里暖气很足,吃得饱穿得暖,娘回信说,她每天都在老槐树下等我,还开垦了片新地种麦子,等过年给我蒸白面馒头,信纸上有晕开的泪痕,还压着片金黄的麦穗。

放寒假回家,村口的麦田已经收割干净,娘站在老槐树下,头发上沾着草屑,看见我就扑上来,从怀里掏出个手帕,里面包着把炒得焦香的黄豆:"你走的这些天,我天天炒黄豆等你回来吃。"夜里,她坐在灯下给我缝棉袄,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沟壑纵横的脸,手抖得厉害,却缝得格外仔细,我才发现,娘的头发全白了,背也驼了,像被岁月压弯的麦秆。

开学那天,娘还是送我到老槐树下,她把一袋炒熟的黄豆塞给我,说:"饿了就吃。"然后蹲下来,抓了把土放在手心搓着,像是在搓麦穗,她抬起头看我,眼里又闪过那种复杂的光,像是骄傲,又像是害怕。

车开了,我回头看见娘还站在那里,手里攥着把土,对着我的方向挥手,风掀起她的蓝布衫,露出里面缝满补丁的棉袄——那是她连夜给我缝的,说城里冷。

后来我听说,娘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,手里攥着把麦穗,说等放假了就给我蒸白面馒头,再后来,麦子熟了,娘却倒在了那片金黄的麦田里,她手里紧紧攥着把镰刀,身边是沉甸甸的麦穗,像是在等我回来收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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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娘的坟前放了把麦穗,还有那张她在照相馆照的照片,风吹过麦田,掀起层层金浪,像极了当年她站在麦浪里,对着远方的公路痴痴地笑。

娘的疯,是我心里永远的麦田,金黄的麦穗里,藏着说不出的爱,说不出的痛,说不出的等待,每当我站在城市的霓虹灯下,就会想起那个疯癫的女人,想起她站在麦田里的样子,想起她手里攥着的镰刀,想起她嘴里念叨的"娃要有出息"。

我也成了别人的父亲,每当女儿问起奶奶的事,我就会带她去看村口的那片麦田,风吹过时,麦浪沙沙作响,像极了娘当年的笑声,我知道,那份疯癫的爱,永远长在这片金黄的麦田里,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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